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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俯伏,墙就倒塌

文/书拉密

细读《约书亚记》第5章和第6章,一个反复出现的动词让我在思考时颇受震动。

5章13-15节讲述约书亚靠近耶利哥城,遇到一个执刀的人,当约书亚问他来帮助谁的时候,他说“我来是要作耶和华军队的元帅”。于是,“约书亚就俯伏在地下拜”。

6章1-5节,耶和华晓谕约书亚,已经把耶利哥城交到以色列民的手中,他只需让祭司和士兵带领百姓按要求绕城六天,在第七天的时候绕城七周,祭司吹角,百姓大喊,“城墙就必塌陷”。

这里的“俯伏”与“塌陷”原文是同一个动词“נפל”,在《约书亚记》中陆续出现14次,在旧约出现402次,其基本含义是“跌落、倒下、失败”。当我把前面两段经文连起来一读再读时,发现,这正是我在信仰途中某些真实经历的写照。回想信主之旅,在上帝面前,每当我不肯自认失败,甘心俯伏时,那横亘、耸立在我面前的各类城墙就不会塌陷;每当我甘心俯伏,进入圣地时,那又大又高、无法逾越的城墙就会自动土崩瓦解。

倒塌,要从俯伏开始;俯伏,一定会带来倒塌。那让人俯伏的力量,是出于圣灵的光照;而令墙倒塌的,则来自上帝的应许。

我虽然不够好,但也不能算是罪人!

信主后,在向如我一样的知识分子慕道友传道时,最让他们难以理解和接受的一句表达就是“我是罪人”,他们最常回应的一句话就是“我虽然不够好,但也不能算是罪人!”其实,这也是我当初最想说的一句话。仅仅因为,我不太喜欢与人争辩,而且了解教会中各类“正确”表达法,我从来没向任何人说过这句反驳。

但上帝知道我心中的隐秘,他更知道,我四处找证据和理由来向人传讲“我是罪人”与“我不算是罪人”之间的差别,我的逻辑清晰、表述流畅、无懈可击,让听的人不由得会反思。但在这样的传讲中,唯一的也最致命的漏洞在于——这里面没有“我”,因为我并不认为自己是罪人。我只是在头脑里理性地演化二者之间的关系,用语言明白无误地阐释二者之间的关系,而在内心深处,我始终没把自己真当成一个罪人,一个偏离上帝心意的人,一个带着原罪印记的人,一个全然败坏的人,一个遭受公义的审判必然落入地狱的人。我始终感觉自己虽然算不得全然善良,但还算善良,尤其与某些恶意满盈的人相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一个罪人!

何况,当我找到了上帝,认识了耶稣,受了洗,尝了饼与杯,我就是义人了——从“因信称义”的角度来说,这样的理解并没错,但这里缺少的一个环节就是:如果我无法认清自己的罪人身份,事实上,我也无法真正明白救恩对我的价值,这自然会导致,面对白白领受的恩典,我只会因愚昧而滥用,白白地浪费。

主啊,赦免我们,我们都是罪人……

当我终于能够把“罪人”两个字与自己联系起来时,是出于祷告的需要。

所有学过祷告入门的信徒,都会记得,祷告中有一项就是认罪,认自己的罪,认群体的罪。但是,如果把祷告只当作一件例行的事务,那么,无论独自默祷,还是当众出声祷告,认罪只会变成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而并非出于祈祷者真实深切的懊悔。

我在学习祷告之初,很喜欢说“主啊,赦免我们,我们都是罪人……”,这样的表述,让我感觉很安全,也很心安,因为它符合了认罪的环节需要,也让我在与众人构成一个群体时,共同分担了罪的后果。这样的逻辑背后,有一个傲慢的评判标准:我虽然不好,但别人也不怎么样,大家彼此彼此,都是罪人。

如此得来的心理平衡,会让自己以为真得到了属天的平安,却看不到其中所隐藏的自我欺骗。

原来我真的是罪人,那还怎么做圣徒?

我就在这样的祷告和服事中度过了四年半“平安喜乐”的基督徒生活。

在这段时期,我领受了圣灵所赐的方言,成为许多事工的代祷者;受工作所在地哈尔滨一位牧师的邀请,我在受洗一年后便带领一个大学生查经小组,从最初的三个学生迅速发展成二十多人,建立了教会分堂;我每个月有一至两次主日讲道;之后,我协助两位弟兄共同创办了一份主内刊物,并成为主要撰稿者;不久,又协助两位弟兄(都是大学教师)建立了一个工作者查经团契,人数也是迅速增长,不少教师、研究生在这里信主;在学校,即使受到同事的诬告、校领导的“提醒”,我仍火热地向学生、同事、朋友传福音;我个人的事业也在缓慢地进入收获期……

表面上,我的事工似乎进入一个所向披靡的阶段,凡参与的事都呈欣欣向荣之状;我个人的灵修生活丰富饱满,每天有两三个小时的读经和祷告,经常体验与主同在的甜美,被圣灵充满的喜悦;我感觉心中充满了对上帝对人的爱,除了当时不得已与丈夫两地分居,我并没有遭遇太多生活中的压力、属灵上的困惑和事工中的难处。

我每天早晚以祷告和读经开始和结束,参加所有的主日敬拜和周间小组活动,带着耐心和爱惜聆听所有寻求帮助者的倾诉,并努力把她们带到上帝面前。我常常省察、反思自己的言行与意念,我渴望成为一个好基督徒、一个被上帝所喜悦的圣徒,因为我从来都是一个好学生、好教师、好女儿、好妻子……我有时跪在床边,会想,不知道,还需要多久,还要努力到什么程度,我才能够合乎一个好基督徒、一个圣徒的标准,但我相信,只要我保持这样努力上进的态势,就一定能达到那个标准。

我每天的喜乐与平安,来自于我在祷告、读经、敬拜和服事中体验到的与上帝同在的充盈感和幸福感。我常常在祷告中向主宣告说:“天父,我爱你!耶稣,我爱你!圣灵,我爱你!我要一生属于你!”我也常常求主说:“你来使用我吧,我渴望人生的下半场被你完全使用!”我常常想,如果就这样,靠着上帝,过完一生,就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我渴望,立时死在上帝的面前,就可以马上见到他的面,得那永远不朽坏的冠冕。

这一切,上帝都知道。

他听到了我的宣告,也接受了我的祈求,他是信实的,他希望我也是信实的,而信实,需要行动来体现。既然我宣称自己属于他,渴望进入他的完全之中,他就开始动手了——

上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机会让我看清自己的本相——我是一个罪人。这一关过不去,我不会在他面前真心俯伏,也无法被他完全拥有。他的器皿,若不能脱离卑贱,如何能被使用呢?

他震动我的方式,不是借助圣经金句,他知道我对此已经具有了“免疫力”;也不是借助主内弟兄姊妹的劝勉,他知道我的“光环”太亮,没人敢告诉我或能敏锐地指出问题所在。他找了一个我不太熟悉的非基督徒A,因为我在对方放肆的言行面前表现出的不卑不亢、不以为然,令身居某位置的A恼羞成怒、大为光火,A便趁着酒劲大骂了我一顿,用词极其恶毒无礼,让我一时瞠目结舌。

在A给我的一堆骂名中,有两个很触动我。一个是“在我眼里你一文不值”,另一个是我在克制中向他传福音,他说“你不是天使,你是魔鬼的使女”。

我从来没被人如此恶意地辱骂过,我跑回上帝的面前委屈地大哭,我问他,凭什么让我遭受这样的欺负,我是那么容易被欺负的吗?我要报复!

但圣灵并没安慰我,反倒回问我一句:“他说的不对吗?”对这句反问,我不知如何回应。
不久,我陪丈夫去内蒙旅行,在宾馆住宿。一天凌晨,三点左右,我突然从梦中醒来,脑海中残存着许多碎片,每一片都在指明我是个罪人。我遽然起身,冲进洗手间,跪在上帝面前求取他的赦免,感谢神子耶稣基督的救赎。第一次,我在上帝面前有了敬畏之心,我理解了他的公义,是如火的公义,我看见自己有生以来的罪如火焰一般在我眼前燃烧,让我惴惴不安,让我惊恐万分。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确确实实是一个罪人,地狱之火是为我预备的。我的确如A所骂的——我原本一文不值,我曾经所传的,统统都因为我的不肯认罪,而成为谎言。

是主,因为怜悯,不愿我成为保罗所担忧的那样:“恐怕我传福音给别人,自己反被弃绝了。”(林前9:27)他才在我“平安喜乐”、敬虔勤勉地度过四年半基督徒生活后,再次出手搭救我,让我在如大水溃败后的废墟上,更新生命,学习仰望。

但伏在尘埃中的仰望,并不容易。这个恢复的过程,断断续续有一年半。

一开始,我感觉自己与上帝之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他在那边,我在这边,罪将我们隔开,我无法再见他的面。我例常的灵修生活完全被打乱,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喜乐地读经和祷告了,枯干成为一种常态,甚至我已经无力读经和祷告了。至此,我又理解了一件事:如果不是因为上帝的恩典,我连读经和祷告这样的事,也做不了。

在这个过程中,让我最崩溃的事实是,我发现:我原来既不爱上帝,也不爱人。我从前的爱,是出于人的热心与爱心,出于外在的恩赐和能力,而不是出于上帝。

很自然地,我开始从各个服事的岗位上退下来,我关上手机,请大家尽量不要联系我,我已然没有力量帮助任何人,做任何事。我禁闭在对自己的罪的悲叹中,无力自拔。

有一天,丈夫开车带我在环路上闲逛,他看出我一直郁郁寡欢,便模仿周星驰在《大话西游》里的台词,和我开玩笑,说:“做基督徒做成你这样子,不如当初不要做了。”我听完,不但没笑,反倒大哭,我告诉他,我多么希望成为一个好基督徒,一个圣徒,却根本做不到。

我开始对自己绝望,开始看自己是死的。

因为没有力量读圣经,我就找来许多属灵读物,有几本书对我走出这段属灵旷野期帮助很大。其中包括:莫林诺《灵程指引》、盖恩夫人《简易祈祷法》、劳·威廉《十字架的道路》、宾·路易师母《灵命四层》(《灵命进深》一书收录了其全部内容)。这些具有敬虔主义倾向的书籍,帮助我逐渐厘清了三件事:

第一,确认自己在上帝面前全然败坏,毫无指望。我做的任何看起来良善的行为,如果不是出于上帝,为着荣耀上帝,就没有任何价值。

第二,认识上帝之前,若不是因他的恩典与怜悯,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走在罪与死的路上;认识上帝之后,我所得到的属灵祝福、属灵的良善也都是上帝白白的赐予,并非我的功绩。上帝如此待我,并非因为我比别人更好,长处更多,仅仅因为他的主权与恩典。

第三,我所遭遇的,是一个正常基督徒必然要经历的生命历程。十字架的道路,就是一条否定旧我的道路,这是成为基督跟随者必然要走的路。

关于省察与反思,盖恩夫人有一句提醒。她说:“脱去旧人,是根据上帝的光照,不是根据修行,也不是根据自我的检讨。”我开始理解,先前,我的种种自我省察都不过是自我欺哄。若不是圣灵的工作,人很容易因自我的道德省察而产生十足的道德优越感,其最大的害处是,它通常不会带来真实的悔改行动,反倒会让人愈发地自义,并给他人定罪——看,我何等败坏;看,我当众认罪了;看,我是罪人中的罪魁;看,我比别人都诚实……这其实是另一种样式的法利赛人。

在此引录劳·威廉的一段教导:“除非你们的心思得着圣灵的更新,否则你们的德行不过是教导出来的行为,并建立在必朽坏的根基上。你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掺杂着善与恶,你的谦卑将会使你更骄傲,你对别人的仁慈更将助长你的自爱,甚至你的祷告也会增加自认的圣洁。除非人心彻底地被洁净过,并感到这恶需连根被铲除(这不是外面教导所有的),因从它发出的每一件事都带着不洁与败坏。”

这些话,我每隔一段时间就拿来读一遍,每次阅读,后背都冒冷汗。我认为,这其中包含的属灵洞察力和对人性的剖析比许多心理学书籍都深刻、透彻,具有警醒人心的力量。

主,求你怜悯我这个蒙恩的罪人

上帝是有恩典有怜悯的,他“拆毁有时,建造有时”(传3:3)。当我完全对自己失去信心的时候,他就将复活的信心放在我的里面。

从破败的自我废墟中走出来之后,我的祷告不再有先前的激动和飞扬,反倒更加朴素和有力。我深知自己是一个罪人,但更确信自己是蒙恩者;我不再惊恐于地狱之火,但会更在意是否能随时进入与上帝同在的平安之中。我慢慢地体会到“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约8:32)中的坦然,愿意顺应“我们爱,因为上帝先爱我们”(约壹4:19)中的次序,也能欢喜于“凡我所疼爱的,我就责备管教他”(启3:19)所带来的平安。

我重新开始进入服事,但不敢再依靠自己,也不再过分用力,对自己、对事工、对日常生活和属灵状况,不再抱着必求完美的心态,不再在意他人的好评与差评;不要求凡事做到尽善尽美,但要求自己诚实地尽力,知道有一天凡事要向主交账;开始承认自己一无所能一无所有一无所是,开始允许自己出错和跌倒,开始学会求助;不太在意自己和自己的种种情绪、感觉和波动,但毫不怀疑天父非常在意和疼惜我这个软弱的被造物,毫不怀疑我是他所爱的女儿,是已然称义的圣徒,是要靠着他活出圣子模样的尊贵的人……

如今,在祷告中,当我再次使用“我们”这一人称代词时,不敢再暗想“我虽然有罪,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而是真切地明白,我与所有自称基督徒的人属于一个共同体,彼此都有关联,若一个肢体犯罪,我也有份于这罪;若一个群体犯罪,我也有份于这罪。正如但以理在祷告中所言:“主啊,大而可畏的上帝,向爱主、守主诫命的人守约施慈爱。我们犯罪作孽,行恶叛逆,偏离你的诫命典章……主啊,你是公义的,我们是脸上蒙羞的……”(但9:4-5、7)“我们”,不再是祷告中一块自求心安、共分罪责的遮羞布,而是一份需要主动承当并相互扶持的责任;

如今,再向人传讲“我是罪人”与“我不算是罪人”之间的差别时,我只敢更多地讲我是一个可怜可恨的罪人,耶稣基督是我的救主,就像司布真在布道文中提到小贩杰克唱的那首短歌:“我是一个可怜的罪人,并且一无所是,但耶稣基督是我一切的一切(I am a poor sinner, and nothing at all,But Jesus Christ is my all in all)!”

如今,当我甘心俯伏在上帝面前时,那又高又大的自我之墙就会倒塌,得胜之地就在脚下。前者来自于圣灵的警醒,后者来自于上帝的应许,而我在这其中,只需要悔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