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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轻的身影

文/小雪

春节前后近一个月都是北京难得一见的好天气,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但是我心里却不断涌动着一个旋律:“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是京剧样板戏里的唱词,没办法,人老了,年轻时的东西不经意间就出来了。

周六上午到教会参加许国永弟兄的追思礼拜,下午到河北燕郊看着国永的骨灰安葬,晚上回到家就看到了曾经青三团契时代聚会认识的弟兄江绪林自杀身亡的消息。

或许是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不可避免地要经历与许多人的生离死别,所以国永的离去虽然突然,却似乎并不那么难以接受。虽然我也期待有神迹出现,但理性上却早在医生宣布他脑死亡之前就接受了他不可能回来了这样一个事实。在美国的弟兄好心用视频让我看到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国永,他头部包裹着绷带,眼窝处因为皮下出血变成了深紫色,像两个黑洞。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没感觉到害怕,只是觉得不太像国永了,所以让弟兄再凑近一些,让我能看得清楚一点。插着各种管子的国永肩膀裸露着,似乎没有任何伤痕,他受的伤全在头部。突然就好想抱抱他,就像四年前,他失去女儿乐义的那天一样,揽过他的头让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只是不能了。

哦,我年轻的弟兄!
    
我和国永本来不熟悉,尽管我们是前后脚来到守望教会的,但是那时的教会还是团契聚会点的时代,他在人大团契,我在北大团契,彼此没有交集。到了教会转型期之后,虽然他和他的妻子都曾经和我在一个唱诗班服侍过,但是他们结婚后不久就双双离开了唱诗班。我们依然没有深交。

大约是八、九年前了吧,教会新年事工计划需要向会友们介绍,经会友大会审议。在华杰大厦的会友大会上,牧养事工部负责人讲完了年度事工计划后,介绍牧养事工部的同工让大家认识,齐刷刷一排年轻的弟兄站了起来,个头差不多高,都是30岁左右的年纪,正是风华正茂的大好年华,一下子想起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听过的一首歌:“校园里大路两旁,有一排年轻的白杨。”后来我开玩笑对牧养部的负责人说,你把全教会最优秀的弟兄都划拉走了,划拉走了不算,还要晒,你这不是拉仇恨嘛。

那一排弟兄里面就有国永。只是随着教会人员流动,牧养部的弟兄慢慢流失,最后,国永成了那一排弟兄里唯一留在牧养事工部的人了。

在征集选择国永的照片修版用作追思礼拜时,我和几位弟兄不约而同都喜欢一张金色背景的照片,那是国永在香港参加一次图书活动时留下的照片,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肩挎着一个黑包,很像个学生。正是我对他最初记忆中的模样——阳光,清纯,年轻。

后来,我死乞白赖挤进了牧养事工部,成了国永的同工。但是查经之余似乎没有太多交集,依然只是脸熟。

真正熟悉起来是四年前,国永的女儿乐义意外身亡。那天我忘记是谁通知我让我赶往垂杨柳医院,大约是想让我陪伴国永的妻子娟子。到了之后,娟子身边有姊妹陪伴,我就坐在病房外面等候需要时搭把手。国永怎么来到我身边的已经不记得了,只是记得他在流泪。我伸手揽过他的肩膀,让他的头靠在我肩膀上可以尽情地哭。过了一会儿刑警过来做问询笔录,我清楚地记得国永断然否认孩子的姑姑与他们家是否有矛盾,决然地回答这个事故只是意外,然后请警察尽快放姐姐回家。虽然边流泪边回答警察的问话,但是国永的思路极其清晰,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切合圣徒的体统。事后他又哭着对我说:姐姐是我请来给我帮忙看孩子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以后的日子该多难过啊!

以后的日子我发现,国永虽然有些黏糊,忧思寡断,但是大事情上一点不含糊。他的黏糊是因为他遇事总是先替别人着想。

乐义出事之后,国永想再要一个孩子,因为他吃的控制乙肝病毒的药物里面有对孕妇和胎儿不利的成分,他开始寻找替代药物。恰好那时候我遇到了一位治疗我的皮肤病很有效果的中医大夫,感觉这位大夫的号脉水平挺高的。于是国永也找这位大夫开药,停了西药。不久后,他的乙肝复发,转氨酶高得吓人,被佑安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幸亏治疗及时,抢回来一条命,后来又平安生下了思义。但是国永没有对我说过一个不字,依然小雪姐长小雪姐短。当国永听别人说起我的后怕,还特意跟我说,他停药和我没有关系,让我不要自责。

国永对人的好是内敛的,温和的,所以常常是被人忽略的,有时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体会到,有时需要一些特别的事情发生才能意识到。他习惯性地隐忍、克己以成就他人,却把所有的委屈都自己吞下去,所有的重担都自己扛起来。正因为如此,我们有时候甚至不知道我们在他的包容下肆意伤害了他。

乐义亡故后,国永开始写诗。起初有些拙,感情的表达还有些词不达意,渐渐越来越有诗味。而我却从开始的鼓励慢慢沉默,后来干脆拦阻,我不喜欢他写一些黏黏糊糊的东西,总是揭开伤口让人看,好像生怕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也不希望他把痛苦转变成为审美对象而玩味,传承了中国传统文人的恶趣;甚至他给第二个女儿起名叫思义时,我担心,他对乐义的怀念会不会让思义总活在乐义的阴影下,这不公平,对孩子的心灵健康也不利;有些人称国永是当代的约伯,这也让我有隐隐的不安……国永对我担保说,他都知道,他会到乐义一周年的时候停笔,把所有的过去打包。后来这个包就成了电子书《我在哪里等你呢》。那里面有许多诗歌我没有读过,他最后写的序是他出事后我才看到的。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后悔不该拦阻一个父亲表达丧女之痛抑或庆幸国永没有受到我的干扰完成了这本诗集?

国永出事到追思礼拜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和同工们都被许多事务纠缠着,来不及悲伤。加急办理护照,办理签证,购买最近期的机票,安排家中老人和孩子的照管……一位同工电话过来说:我们的悲伤要等到以后的日子,等到聚餐的桌边少了一个人,少了两双筷子(国永因为患乙肝,总是要多预备一双夹菜用的公筷),等到查经结束回家乘地铁时身边少了一个人同行……

唱诗班在第一时间里录制了国永最喜欢的根据朋霍费尔诗歌谱写的歌曲。谱子刚刚拿到,还很陌生,所以我们唱的很慢。歌词很长,有六段,似乎不是朋霍费尔而是国永在对我说:“所有美善力量都默默围绕,奇妙的安慰保守每一天。让我与你们走过这些日子,并与你们踏入新的一年。”我觉得这真是国永的声音,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即使他遭受意外,即使他离开了我们,他也会是怕我们难过而来安慰我们。

我不得不躲入卫生间里,痛哭失声。

对于基督徒来说,我们真的相信天堂是与主同在好得无比的地方;对于国永来说,我们也真的相信他是歇了地上的劳苦,和乐义团聚了,心满意足;因为他,复活的盼望变得真实,将来我们必要重逢永不分离。但是为什么我依然会忧伤?

近两千年前,陶令公临死前曾经给自己撰写了一首挽歌,“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作为基督徒我难道还没有陶渊明的旷达吗?可是我为什么放不下他?

春节放假七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与外面的世界隔绝。看到微信圈里红红火火的过年图片,似乎都距离我很遥远。一个生命走了,一个那么年轻的生命走了,阳光依然灿烂,春天依然会来,世界依然喧嚣,人们依然欢笑,那个人对这世界意味着什么?

国永曾经对我说过他的困惑,他父母都去世很早,自己的女儿也夭折,还有一个姐夫也遭遇了不幸……他疑惑自己的家族祸不单行究竟是因为什么?难道是因为祖先拜偶像找来的咒诅吗?我回答他不可能,从你信主的那一刻起,即使有咒诅,那咒诅的锁链也被断开。但是,我们依然解释不了一桩桩的飞来横祸。或许国永现在已经知道了答案,唯有我们留在谜团中。或许我们唯一的盼望就是有一天见到国永的时候,一切的谜底都已揭晓。

那时候的国永还是这样的阳光,清纯和年轻吧!